[随笔] 聆听历史的天籁——茨威格

有些经典作品，像沸腾的火山，让读者热血沸腾；有些经典作品，像冰封的
河流，让读者倍感冷酷。而茨威格的书，是能让读者的心灵归于平静的书，宛如
深邃的夜空。

　　茨威格深受弗洛伊德的影响，他总能准确地深入人的内部世界，对人性以及
人的灵魂暗影实施一种近乎残酷的精神剥离和心灵剖析。但他的文字又是温柔的、
平和的、耐心的、宽容的，他从不对名人和新生事物作过于热情的讴歌、颂扬，
也不用冷眼予以苛刻的审视、批判。

　　他只是用他的睿智和含蓄聆听着一切，不为读者作任何有关思想解剖、道德
评价、人生抉择的清晰的指引。在他的文字里，一切疯狂的行为与决堤的激情都
能得到公正合理的对待。他的文字读上去有些平淡无奇，华美语言的点缀、纷繁
技巧的装饰与他无缘，但就是这些平淡无奇的文字，却流动着一种巨大的能量，
这能量逼使我们小心翼翼地接近我们自己的内心，这能量逼使我们孜孜不倦地对
话着我们自己的灵魂。

　　茨威格为众多伟大的人物撰写过传记。拜伦、列夫·托尔斯泰、司汤达、尼
采、巴尔扎克、陀斯妥耶夫斯基、麦哲伦……几个世纪里在欧美文明的历史天空
中发出最璀璨光芒的名人，小说家、哲学家、诗人、航海家……都在他的笔下鲜
活地「生存」着。

　　在他之前，从来没有任何一个作家能有像他一样的力量和风度，让来自不同
时代、不同职业、不同文化血液的名人心甘情愿地汇聚在一起。然而，这种汇聚，
又有别于博物馆长廊中悬挂着的一副副沉默地嵌入历史中的画像。即使再生动的
画像，再精彩的简介，也只能给前来参观的人增添些许的虔诚和仰慕而已。他的
文字是一条舒缓的溪流，在溪流的低诉、水石的撞击、沙砾的沉淀中，我们听到
了这些伟人心灵的吟唱、思想的呐喊、生存的挣扎。

　　茨威格绝不像三流作家一样，絮絮叨叨地卖弄着他了解到的收集来的一切与
伟人有关的生平经历，他必定要踏入这些人心灵成长的溪流里，他必定要亲手触
摸到被历史掩盖了的被现实隐蔽了的灵魂的「真相」。

　　在《嗜好撒谎与喜欢真理》一文中，他以这样的开头来评价司汤达：「比司
汤达更多地撒谎、更狂热地蒙蔽世人的为数不多，而比司汤达更好地、更深刻地
阐明真理的人也寥寥无几。」司汤达性格中尖锐的二元对立矛盾，决定了这位作
家小说创作的时代意义和文学价值，而这也成为了我们解读《红与黑》、《巴马
修道院》，解读于连、吕西安·娄万、法布里斯的一把钥匙。

　　茨威格先是不动声色地陈述司汤达隐瞒自己、欺骗别人的「一贯作风」：这
个真名叫亨利·贝尔的家伙，有着无数让人摸不着头脑的假名；他所有书信上的
日期，都与真实的时间发生「错位」；他甚至用浮夸的话语给人们讲述了很多自
己的「丰功伟绩」，比如：他曾经在瓦格兰、埃劳等地方打过仗，他曾经和拿破
仑有关一次长谈等等，而事实上，这些从来没有在他身上发生过。

　　然而，茨威格并没有把司汤达的伪装、隐藏、诈骗归于「小丑表演」的行列，
在他看来，司汤达是一个能充分运用并享受自己自然天赋乐趣的人，而且，他的
故弄玄虚之所以如闪闪发光的宝剑在他自身周围熟练地飞舞着，「只是为了使好
奇的人不向他走得太近。」于是，他的于连、吕西安·娄万、法布里斯，这些带
着火热的、无限制的理想跨入冷漠世纪的青年，像他一样的被敌人的狭隘性和市
民的恐惧心粗暴地唤醒。他们隐藏起了火热的心，而且，渐渐学到了对手的阴谋
诡计，变得狡黠、善于交际、甚至冷酷无情。他们从青年时代和纯化的理想王国
走出，迅速地和现实合拍。

　　可以说，茨威格犀利地捕捉到了狂热拿破仑时代的社会暗影，也准确地进入
了司汤达的内部世界。最伟大的作家，往往拥有较于常人更敏感的心灵，而这心
灵里所隐藏着的一切秘密，恰恰是他的写作之源。司汤达灵魂深处始终强烈的
「自我人格」，与它周遭的「黑色」还未来得正面搏斗就迅速地结为亲密的伙伴，
于是，「伪装自己」就成了他最理想的生存原则。

　　陈述完司汤达「嗜好撒谎」之后，茨威格又为我们揭开了司汤达的另一张面
纱，那就是，在必要的情况下，司汤达能「以令人吃惊的、甚至常常令人恐惧、
动人心魄的毫无保留的态度，勇敢地、公开地、坦率地说出他一些最秘密的经历
并对其作出反省。」司汤达极痛苦地承认自己的性抑制，他追求女人不断遭受失
败，他的极端虚荣发生过危机。而这一切，是他严格实事求是地经过周密思考后
才摆在了人们面前。

　　并且，人们在司汤达家里找到了一些描述医院冷酷情况的报告，这些报告足
以有力地印证司汤达极亲切与极细致的坦率。茨威格说：「这种坦率从未使他面
前的人感到恶心，或完全归结为被迫的自我流露。他对精神的几种宝贵认识已永
远被冻结在他才智的清澈透明、自私自利、冰冷的结晶中，并为后世保存下来。」

　　可以说，正是因为司汤达「于连式」的真诚，正是因为司汤达为数不多的坦
率，让我们对人类的情感世界有了更丰富的认识，让我们对像他那一类人的灵魂
「真相」多了更为深刻的了解。像使用他的「嗜好撒谎」一样，司汤达用同样的
勇气和狂妄，用他出色的果断，跳出了所有社会道德的框框，说出了他「自己的
秘密」，正因为如此，在茨威格眼中，他也「发觉了大家的秘密」。

「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必先苦其心志……曾益其所不能。」孟子的这几句
话，很多人都耳熟能详，并把它作为人生的座右铭。

　　茨威格的散文里，也有不少名人与磨难、与命运抗争的文字。但我们的先贤
是微笑着告诉读者抗争的结果，而茨威格则是沉默着带领我们凝望抗争的过程。

　　前者展示了个体生命与命运的最终「圆融」，属于喜剧式的，而后者则强调
生命个体与命运的激烈矛盾，属于悲剧式的。于是，我们在茨威格的作品里更深
刻地感受到了一样东西——崇高。

　　舜、傅说、胶鬲、管仲……孟子在文章里列举的这些担负起天之「大任」的
古人，最大的共性是都出身低微。当然，他们最终成为世人心中的圣人、智者，
是因为他们突破了地位卑贱这一屏障。但与此同时，一个值得追问的问题也随之
产生了。

　　那就是，如果地位卑贱是人生的一道屏障，那么，出身高贵是不是一道人生
屏障呢？好比我们常说的中国古代「不食嗟来之食」的故事，那个又冷又饿的穷
家伙慨然拒绝了别人侮辱性的施舍，自然是一种值得赞颂的美德。可换一个角度
看，如果有人很客气地给予他财富和地位，却要求他去干一桩坏事，他会不会去
做呢？他此时的选择，能不能完成对自我更大意义上的「超越」呢？

　　拜伦、马塞尔·普鲁斯特、陀思妥耶夫斯基，这三位世界文学大师，都不曾
出身低微，相反，他们还都拥有高贵的血统。拜伦是让男人嫉妒、女人追逐的俊
美爵士，马塞尔·普鲁斯特生在巴黎一个极有钱的家庭，父亲是著名的医生。至
于陀思妥耶夫斯基，是莫斯科的贵族之后，并且拥有１００多个农奴规模的大庄
园。

　　而且，这三个人简直是世人眼中的风流浪子，纨绔子弟，尤其是马塞尔·普
鲁斯特和陀思妥耶夫斯基，他们在青年时代的所作所为，几乎是为社会所不能容
忍的。

　　马塞尔·普鲁斯特３５岁之前，一直过着「一种极为可笑的、极为臃懒的、
极为无聊的放荡生活」，几乎每一个夜晚，他都像一个附庸风雅之徒频繁出现在
巴黎任何一个沙龙里。

　　他高谈阔论，他挥金如土，女人从他手里接过名贵的鲜花，男人收到到赠送
的价值不菲的礼物，他从城市的不同商店里弄来所有的特殊风味献给他的「狐朋
狗友」。白天他因筋疲力尽、头昏脑胀卧床不起，到了夜晚，他又穿上漂亮的礼
服从一个社交场所奔到另一社交场所。陀思妥耶夫斯基则有两大人尽皆知的「恶
习」：赌博和放纵情欲。

　　在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他就是个狂热的牌迷，长大后，他更是沉沦在「红
与黑」的轮盘赌中，巴登的绿色赌案、蒙特卡洛的赌台都是他最心醉神迷的东西。

　　他甚至为了赌博从柜子里偷走妻子的钱和衣服。他的性生活恣意、放荡，几
乎是颤抖着伴随着他的大半生，他小说中的人物，卡马拉卓夫、斯塔夫罗金等人
在性欲上的精神错乱，从某种意义上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写照。

　　值得注意的是，他们三个人尽管有着世人艳羡的优越地位和社会道德谴责的
不端行为，他们同样与自己的「命运」搏斗了一生。与舜、傅说们的「忧患」相
比，他们几乎是每时每刻都在承受着另一种折磨，一种让他们终生都摆脱不了的
痛楚，那就是他们身体上的缺陷。

　　拜伦是个跛子，这与他健美的身材极不相称，市民嘲笑他，敌人讥讽他。马
塞尔·普鲁斯特八岁的时候患上了哮喘痉挛症，从此他与郊游、游戏无缘，甚至
一朵美丽的石竹花的气味都会让他刹那间昏厥。陀思妥耶夫斯基是个癫痫病人，
他不得不在全身抽搐、口吐白沫的状态中随时迎接死神的亲吻。他们是在命运的
两极不断游离的人，他们既享受着命运赐予他们的欢愉，也忍受着命运给予他们
的折磨。他们时而在天堂欢歌，时而在地狱呻吟。

　　而此时，令人震惊的充满悲壮的崇高产生了。拜伦是他那个时代最杰出的骑
手、击剑手，他还是第一个游过赫勒斯蓬特海峡的欧洲人，他对体育锻炼的热情
比任何一个正常人都高千万倍。他的诗歌、戏剧洋溢着青春、激情，散发着浪漫
的芬芳，充满着勇敢的味道，他的作品光芒照耀了整个世界，让雪莱的高贵、济
慈的纯洁黯然失色。

　　他的敌人，因为他的作品给热爱自由、争取民族解放的人们带去了神一样的
昭示而畏惧他、憎恨他、迫害他。马塞尔·普鲁斯特在３５岁之后，因为母亲的
死亡和自己越来越加剧的病痛，似乎是在夜之间成了世界上最艰苦劳作、最孜孜
不倦的劳动者。在冰冷的房间里，瘦弱、饥饿的他不住的颤抖、痉挛，但他依旧
日以继夜地写。

　　直到临死前，他都在观察着死亡的一切神秘的细节，他准备把这些真实的记
录用于作品主人公多伯特之死。《追忆似水年华》从某个角度来看近似于普鲁斯
特的自传，这部「意识流」的经典作品见证了普鲁斯特跌宕的一生。陀思妥耶夫
斯基更是成为尼采之后欧洲最伟大的思想者，他秉承了尼采的孤傲和固执，拒绝
与命运任何的和解。他不仅是对苦难的最伟大征服者，也是可以和列夫·托尔斯
泰、屠格涅夫比肩而立的大师，他的作品《罪与罚》《白痴》《卡拉马佐夫兄弟》
等成为了「俄罗斯文学深度」的永恒象征。

　　这真是让人不可思议的事情啊！

　　究竟是一种怎样的内在能量，让他们写下了如此壮丽的诗篇，创造出了不朽
的传奇。是癫痫、瘸腿、哮喘这些「磨难」吗？这一点，当然毋庸置疑。普鲁斯
特的疾病给了他高于常人的敏感的神经和感官，拜伦的疾病催生了他证明自己有
无异于常人身体的力量，陀思妥耶夫斯基则从疾病发作的瞬间发现了死亡之美，
他甚至说：「你们健康的人啊，你们想象不到，是什么样的狂喜的感情在发病前
的一秒钟里充满了癫痫病人的全身。」

　　他像《古兰经》里所说的那样，在罐子翻倒水流出来的短暂时间里，他到天
堂去过。但是，仅仅只是「磨难」的力量，让普鲁斯特用天使一样去观察世界，
让拜伦像勇士一样去迎击对手，让陀思妥耶夫斯基像「该隐」一样直面死亡吗？

　　在茨威格看来，应该还有另一种「隐秘」的力量在他们身上产生着作用。这
种力量，恰恰就是他们的高贵出身和不羁的行为。

　　爵士拜伦骨子里流淌着的是贵族的高傲的血液，高傲让他睥睨万物，豪放不
羁，高傲让他无限自尊、鄙弃平庸。「正是这样一种高傲，这样一种表明自身意
志的延伸，使他变得伟大，他把他的力量驱赶到最高度的紧张」「它直探入到肉
体深处，通过意志把他性格中的无多大价值的东西转化为力量」。骄傲产生的力
量，除了我前面所提到的他通过体育锻炼拥有健美的身体之外，还有两个更有力
的证据。

　　拜伦年轻时候的恋人，曾经蔑视他是个「跛腿孩子」，这让他始终无法平息，
十年后，他到底把那个结了婚的女人弄到了手。他也并非一个天生的诗人，他看
不起文学创作，即使为债务所累，也傲慢地拒绝为他的诗行收取一个先令。

　　但当他大学时代出版的第一本诗集被《爱丁堡评论》冷嘲热讽的时候，他的
血液中饿高傲沸腾了，他不仅撰文予以回击，还向知识界公开说明，他，能够成
为著名的诗人。果然，一年后，他就成名了。而马塞尔·普鲁斯特呢，他在纸醉
金迷的生活的同时，在他无法入睡的时候，他会把自己所看到所听到的一页一页
记录下来，「他表面上是国王宫廷里的一个乏味的朝臣，暗地里是一个完整时代
的描述者和审判者，马塞尔·普鲁斯特每天晚上在笔记本里描绘整个巴黎所有这
些微不足道和瞬息即逝的东西，写下评语和井然有序的素描，也许为的是把短暂
变为永恒。」

　　可以说，曾经浮华奢靡的生活，给普鲁斯特带来的竟然是无比好奇的触角和
神经质一样的创作贪婪，这最终使他在腐败的气味中嗅出了人生中的永恒。至于
陀思妥耶夫斯基，他在赌桌上的焦虑、痛苦、喜悦，很大程度上激发了他性格中
的激情、决绝。「温和的过度、平衡，微弱的增强，都是他躁动不安的急躁性格
所不能忍受的。」

　　对新生事物的渴望，对一切未知的窥探，甚至，正如命运玩弄他一样，他也
要玩弄命运，这些，都让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给人带来了一种「高塔感受」，
茨威格形象地把它比喻为「在悬崖上鞠躬的兴致」。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里的主
人公，不但是狂热的信仰者，也是淫乱的行家。

　　而陀思妥耶夫斯基之所以能以无与伦比的敏感性了解双重含义的性爱，了解
性欲变成淫乱直至最细微精神堕落的过程，表达他对超越肉欲的性爱的博爱，
「其中有些很有可能是他怀着喜悦所经经历过的。」「他在一切情欲的自觉意识
与朦胧羞耻的罕见混合物中寻找对里面，在懊悔中寻找沉淀物，在耻辱中寻找无
辜，在罪恶中寻找危险。」

　　陀思妥耶夫斯基用他的某些生活体验，挖掘出了生命中的纯粹、阴暗、聚合、
分裂，引领我们步入了人类最幽深隐秘的情感世界。

　　写到这里，突然想起了现在被很多媒体热炒的一个词：富二代。「穷二代」

　　在贫乏与卑微中不断前行的时候，「富二代」其实也面临着更猛烈的人生的
洗礼，他们要真正实现的对自我的超越，也许不比「穷二代」容易。

　　我建议「富二代」有兴趣的话，可以看看茨威格为拜伦、马塞尔·普鲁斯特、
陀思妥耶夫斯基写的传记。

茨威格的一生，是一个弥漫着沉重乡愁的世界。

　　他为巨人做传无数，他写过欧洲几乎所有美丽的地方。可是说，没有谁比茨
威格接受过如此更丰沛的欧洲文明的滋养，也没有谁比茨威格所忍受的「精神流
亡」更痛彻心扉。

　　出生在曾是欧洲政治文化中心——维也纳的茨威格，一度是幸福的、遒劲的。

　　他孜孜不倦地阅读着最经典的欧洲哲学、文学、心理学著作，他狂热地写小
说、写戏剧、写评论，理想、青春、激情无时不刻在他的身上闪烁着。然而，两
次世界大战的炮火使古老的欧洲文明接连遭受重创，同时把茨威格野蛮地抛掷到
了一种与过去生活截然不同的生活中。一战的时候他在军队服过役，亲身经历了
奥地利的溃败，见证了战争对欧洲文明的摧残。

　　而随着德国纳粹的执政，他更是接受了人生中最大的「地震」，那就是沦为
一个无家无国的流亡者。作为一个出身犹太种族的作家，他被当做是「一个颓废
的堕落时代的代表」，他的书被投入火堆，他的住宅被查抄。１９３３年１０月
茨威格迫离开了近二十年的故居，决定出去旅行一段时间，没想到，这竟然成为
了与祖国与故土的诀别。他伤感地行走在英国、苏格兰、法国的土地上，为了在
别人的家园里躲避些许时日而忧劳伤神。他远涉重洋，犹如飘篷一般流亡在美国、
巴西、阿根廷等国家。

　　时运不济，命途多舛，人格受辱，心念故国，１９４２年２月２２日茨威格
和他的妻子在巴西双双服毒自杀，结束了他的流亡之旅，他的灵魂也终于飞回了
让他魂牵梦萦的精神故乡——欧洲。

　　茨威格耗劲了他生命中一切的睿智、深邃、沉重、压抑、悲怆，最终给我们
留下了一部欧洲文明的不朽「传奇」。

　　当他散步于伦敦的海德公园时，他迷醉在了这块「英国草原」的开放性之中，
他读出了属于英国的「精神」。他写道：「海德公园本来就没有给予人什么东西，
人们必须给他带来一切」。人们在这里骑马、划船、游泳、投球、赛跑，人们在
临时搭建的演讲台上发表激情洋溢的讲演，不是这块草地给人提供了休憩、娱乐
等一切生活的情趣，而是人用自己的运动、思想为这平淡无奇的草地带来情趣。

　　在茨威格看来，海德公园不像意大利典雅的朱斯蒂花园，法国浪漫的蒙梭公
园那样时刻引诱着人们作无限曼妙的遐想，它的「美」在于不是教人做温和的、
昏沉沉的梦，而是指引你毅然投身于现在的高雅和热情之中。

　　当他颠簸在西伯利亚广袤大地上，他默默接受了时间和空间在此都在作无限
延伸的生活习惯，他咂摸出了俄罗斯民族的「品质」。「时间在这里像铜板一样，
是无人节约和搜集的」「这个民族的危险和天才，主要存在于它的巨大等待能力
当中」当我们把俄罗斯的历史轻轻打开，你实在不得不惊讶于茨威格的这一论断。

　　强大的拿破仑三次远征俄国，三次铩羽而归；嚣张的希特勒，霸占了欧洲大
部分领土，却惟独攻不下苏联的一座城堡。即使是面对内在的伤痛，俄罗斯民族
也始终用他们超常的忍受痛苦忍受命运的能力，与沙皇权威日复一日地打持久战，
直至建立新的政权。《适应俄罗斯习惯》是茨威格用墨极其俭省的一篇散文，但
恰恰就是在简练含蓄之中，他不动声色地深入到了这个民族最隐秘之处，为我们
指出了俄罗斯民族精神的「密码」——「俄罗斯战胜了这一切，靠的就是这种在
被动中唯的一能量，靠的就是一种忍受无限痛苦的神秘能力，靠的就是那种既富
于讽刺意味，又具有英雄气概的「尼切沃」（没关系），靠的就是这种坚韧的、
默默的和内心深处所信仰的忍耐，这是它特有的，无于伦比的力量。」

　　在他的眼前浮现出希特勒的铁蹄傲慢地压在巴黎城头的画面同时，他的内心
也回荡着另一种旋律——一种只属于永葆青春的巴黎的旋律，这也是他永远都无
法割舍的法国「情怀」。

　　巴黎给一切在此生活的人提供的首先是「随心所欲」的自由。「在这里生活
没有任何被强制的感觉，你喜欢怎样生活就怎样生活，可以合伙也可以独处，可
以阔绰也可以节俭」巴黎的大街属于每一个人的，谁也不会在别人面前感到不自
在。「在巴黎，谁会关心民族、阶级和出身呢？

　　只是后来，这些才被吹嘘成吓人的东西」。写下这些文字的同时，茨威格也
不吝惜他对德国的厌恶和讽刺，他说：「谁要真正爱上巴黎，他首先要好好认识
一下柏林，他必须用僵化的经过痛苦的严格磨练制定的旧等级观念来体验一下德
国人心甘情愿的奴性。」

　　茨威格的法国「情怀」更根植于他在巴黎所获得的一段段弥足珍贵的「友谊」。

　　他和翻译家莱昂·巴扎尔特热惺惺相吸，成了亲密无间的朋友；他结实了著
名诗人马里亚·里克尔，他们一起散步，去瞻仰安德烈·谢尼耶的坟墓，他在里
克尔的温顺、谦和中发现了他寻觅已久的美丽的人格；他走进雕塑大师罗丹的工
作间，用最虔诚的目光注视着罗丹的艺术创作过程，他发出了这样的感慨：「每
个艺术家都要忘掉自我，忘掉周围的世界。

　　在这里我学到这点对我毕生有用的教益。」在我读过的茨威格写欧洲都市文
化的文章中，《永葆青春的巴黎》一文是篇幅最长但也最耐读的一篇，比如那段
冗长的有关他和一个小偷的纠葛的叙述，看起来实在是不足挂齿的「小事」，你
甚至会产生错觉，认为茨威格实在是陷入了「自我陶醉」中而使文章显得漫不经
心，但如果你仔细咀嚼那段故事中的每一个细节，你却惊讶的发现了他眼中的巴
黎市民的另一面——近乎固执的正直和可爱的虚荣。由此可以看出，巴黎对于茨
威格来说，已经成为流动在他精神血液中的最活跃的细胞。

　　茨威格最终没有能在欧洲——他的心灵故乡安详地合上双眼，但幸运的是，
欧洲文明没有被战火毁灭，它会一直守护着它可爱的儿子——茨威格。